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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3.修宁(四)

  53.修宁(四) (第2/2页)
  
  “什么梅梢雪、松尖霜、荷上露,都是俗物而已。”意行自嘲道,“山水为上,江水为次,剩下的雪水露水雨水,不过拿来糊弄我这种见不到山,游不了江的王孙罢了。”
  
  修逸抬起单薄的眼睑,从扇面上移开目光,看向他:“七哥还念着从前做池鱼笼鸟的日子?”
  
  “忘不了。”
  
  意行放下茶杯,说起往事:“当初陛下先后派我的好三哥好四哥去北边儿监军,他们插手军务,一个被敌军所杀,一个被奸细背刺。”
  
  敌军不是敌军,奸细也不是奸细。
  
  “我合该敬你一杯。王爷手软,王妃心善,却有你这么个儿子,对挡了路的手足兄弟照杀不误。”
  
  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
  
  几年前皇帝有意分权,宁王不断忍让。但忍让并未换来包容,皇帝猜疑之心愈盛,压制之势愈强。
  
  修逸并不觉得杀掉两个表兄有错,他只是想用自己的刀守住自己的东西。冀州以北的每一寸土地,都埋着定北军的尸骨,凭什么他要忍?凭什么他要让?
  
  修逸倒了一杯热茶,兀自碰了碰意行手边的茶杯:“也多亏七哥与我里应外合。”
  
  “从前你帮我,是看我无权无势好利用,你需要暗地里铲除异己,守住自家的权力。而我与虎谋皮,求的是往上爬的契机。”意行平静道,“可古往今来狼狈为奸的人都免不了同舟共济,同床异梦,同室操戈。我的兄长都死了,几个弟弟要么年纪小,要么上不得台面……”
  
  他以手作刀,往脖子上横了横,笑道:“修逸,其实你大可杀了我,然后说动王爷长驱北上,入主金銮。”
  
  修逸用一双清清冷冷的眸子看着他,默了良久,才开口问道:“七哥,倘若世上真有佛,我问他杀一千人救一万人,是功还是过,他会如何答我?”
  
  意行思索答道:“若这一千人比那一万人……”
  
  “人命哪能做比较?”修逸淡淡道,“佛会说,功大于过,善莫大焉。”
  
  意行不解他为何说起此事,又听他说:“手握十万雄兵,谁会不想去金銮殿上坐坐?从前我不甘心,后来在刀光剑影里又熬了几年,见了太多人死,心反而静了。”
  
  “陛下令我们南迁,起初我是不肯的。可我娘问我,难道要因为我们一家受了委屈,就让千千万万有父母儿女的人去为我们拼命?”
  
  意行看着修逸一脸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来,心中既敬且惧。
  
  “七哥,你我心知肚明,时局已经到了哪步田地。”修逸目光沉静淡然,“我们是小辈,左右不了走势。我与你把话说开,只是想求你跟陛下阐明利害——天下不是一个人就能坐得住的。陛下总想着大权独揽,前几年分了云家的兵权,逼云行勉入朝为官。西北军的主帅没了,由陛下亲派的武将统领,结果如何?西北防线已经退到嘉峪关了。”
  
  “我们忍让,但并非引颈待戮。”修逸声音冷下去,“多个在卧榻之侧打盹儿的权臣,顶多让陛下睡得不安稳。可内乱一起,北边的蛮子趁机长驱南下却能要了所有人的命。”
  
  见意行沉默不语,修逸用指节叩了叩桌案:“派刺客截杀你的人不是我。”
  
  门被推开,一个手脚被紧绑着的人被何必一脚踹进来。
  
  他奄奄一息,明显已经用过刑,身上的伤口流着脓血。
  
  恶臭的气息和满身的污秽让修逸不禁皱了皱眉:“七哥,你自己瞧吧。”
  
  意行起身,走到这人跟前,问何必:“哪找来的?”
  
  “秘密。”何必笑,“您只需看是不是那天的刺客。”
  
  意行记得,遇刺时恰逢雨夜。
  
  对方人数不多,用的武器和招式极其怪异,鹤形蛇影,诡谲飘逸,杀得锦衣卫们几乎毫无还手之力,连死死护住他的何妄也被打入了水中。
  
  死里逃生,他不会忘,也不敢忘。
  
  意行屏息,用脚尖挑起这人的下巴,瘦脸儿,细长眼,像是东瀛人。
  
  何必道:“崇绮公主私下养了不少暗卫,用的全是安南人蒙古人或朝鲜人。”
  
  意行不太信,淡淡道:“真有出息。不仅养面首,还养杀手。”
  
  门被敲响,有人禀报道:“主子,何指挥来了。”
  
  来的正是时候。
  
  何妄带着两个抬楠木箱匣的锦衣卫停在了门槛外,没等他开口问,意行就指着脚边的人吩咐道:“好好医治他,我要把他带回京审。”
  
  “是。”何妄应声,目光瞟向一旁默坐的修逸,试探着问道:“殿下,属下把雀儿姑娘送到了客栈,她又哭又闹,以死相逼,非要您回去陪她……”
  
  “一个妓女,有什么要紧?”修逸不屑道,“七哥,外面都是蛇虫鼠蚁,不如留在我这里。”
  
  意行没说同意与否,只道:“我想见见修宁。”
  
  又指了指被放在槛外的楠木箱匣,“我已有三年没见过她。”
  
  修宁幼时身体不好,在皇宫中长大。后来皇后死了,皇帝和宁王关系恶化,便又回到了父兄身边。
  
  每逢她生辰,意行总要寻个由头北上去看她。他会花掉自己大部分俸禄,去寻天上有地上无的珍宝,捧到修宁面前。
  
  意行还记得三年前两人见的最后一面。
  
  他送了修宁两幅画,一副是月宫桂兔,一副是蔷薇。用玉石拼成,色泽相宜,瑰丽惊奇,奢靡却不流于庸俗。画中镶嵌的夜明珠散出清光,光在玉石画中幽幽地转着,每一块玉中都像是养着颜色不同的萤火虫,闪闪明灭,好看煞人。
  
  意行花尽了心血设计,修宁却不怎么开心。
  
  当时她的嗓子还没有哑,声音恬静温柔。
  
  她说七哥,陪我喝酒吧。
  
  于是两人喝了整整一大坛江南梅子酿,醉倒在桌上,面对面趴着,醺醺然对视。
  
  意行说,你许个愿,七哥有求必应。
  
  修宁笑着说醉话,我要骑天下最快的马,用天下最利的剑,去杀天下最该死的人。
  
  意行问,谁是天下最该死的人?
  
  修宁一点点凑近他,热酥酥的呼吸洒在他脸上,带着她身上特有的香。
  
  她说,当然是我的七哥。
  
  一时间意行心中生出无限遐想,却听她又说,七哥,若我早知你会活成不人不鬼的样子,当初我不会救你的。
  
  到现在,意行还记得修宁寂然一笑,满脸成灰的样子。
  
  从那以后,她再不见他。
  
  再不见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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