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八零章 都是生意(下) (第2/2页)
至于吗?
刘钰笑了笑,坐在正堂的桌上,抖了抖那本自己都没看过的《大顺律》,随便翻了几页,扔到了一旁。
心说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,朝廷没本事拿下南洋,若真的苛责这些人数典忘祖、以致让巴达维亚律法高于大顺律,那就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。
“武直迷呢?把那济贫院的账本拿来,我要看看。”
现任的武直迷急忙将厚厚的账目拿来,上面当然都是汉字。
刘钰翻开,看了约莫小半个小时,终于看出来了点门道,问道:“你之前说的那个死后没人抬棺的武直迷邱祖观,是哪年担任武直迷的?”
“回大人,西洋历1705年。”
刘钰将账本往1705年翻了翻,发现这个账本,几乎是以1706年为分水岭。
1706年之前,大部分入账,都是主动捐助的,足见华人并不像是连富光所说的,一心只想着自己,也是有恻隐之心的,愿意做慈善的。
多的几十荷兰盾,少的三五个铜板,甚至还有一两个铜板的。
但从1706年开始,账目一下子不对了,收入暴增。
密密麻麻的出现了结婚“捐”款;死后“捐”款;烧纸“捐”款;垄断坟地卖坟,等等收入。
但连富光说的“奴婢死后必须花25文钱买坟地”的收入,只占很小的一部分,看来城内的七八千华人,并没有多少家里养奴婢的。
抖了一下账本,刘钰问道:“1706年,是出台了什么新规定吗?”
“回大人,那时候唐人多有无赖赖账者,经常假借离婚之名,赖掉一部分账目。所以甲必丹、雷珍兰、武直迷多向总督建言。那年便有了规定,所有唐人要结婚,必须要到甲必丹那登记,由甲必丹颁发结婚证。凡结婚,要向济贫院捐20文钱。”
他的话,只说了一半,还有一半是必须要给甲必丹“喜钱”,因为只有甲必丹手里的大印才能压在结婚证上,不给钱是没法结婚的。这可不是工本费,而是甲必丹的“合法”收入。
刘钰冷笑一声道:“1706年之前,也没有结婚捐赠的钱。也就是说,从1706年开始,结婚也必须得‘捐’钱了,是吧?”
“连富光啊连富光,你说话说一半啊。按你说的,我还以为这巴达维亚的唐人百姓皆有奴婢,富裕无比,所以因此记恨邱祖观。”
“合着这是他当武直迷的时候,结婚也得捐钱、死人也得捐钱、烧纸还得捐钱。”
“他邱祖观巧立名目,死后没人给抬棺,一点不冤。”
“莫说没人抬棺,要是放在天朝,敢这么搞,死后碑都能给他上面兜屎,没人抬棺是轻的!”
“可怎么叫你一说,倒成了我唐人皆因反对‘死后收钱’这种文明冲突,才恨得不给邱祖观抬棺?账本上有奴婢的,本来就没几个人。”
“你这是拿我当枪使?借着‘文化冲突’的名,真正想说的是遗产税?你告诉我,百姓不给他邱祖观抬棺,真的是因为奴婢死后收钱才能埋,这种死后收钱的文化冲突犯了众怒?要是荷兰不取消遗产税,百姓都怀恨?”
“还是因为他邱祖观巧立名目,结婚生孩子都得‘捐’钱,才导致大家恨得不给他抬棺?”
啪的一声,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,连富光等人吓得直接跪在了那里,后背冷汗直流,低头不敢说话。
他是实在没想到,朝廷的钦差竟然真的来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账本,而且居然从账本里看出来了问题。
一时间冷汗直流,也想不出什么说辞,只能不断磕头如捣蒜。
刘钰捏了捏有些疼的头,心道他妈的真的是一丁点都指望不上你们啊。
“行了,别磕了。我最烦说话只说一半的。张三吃了猪肉,张三也喝了毒药,张三死了。所以,张三是因为吃猪肉死的?”
“你也不是个爽利人,便直接说,自己不想交那份税不就结了?非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,还得拉上七八千华人,显得好像是民心如此。”
“你们啊,成不得事。”
说完,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,心道这福利制度,也没什么可学的,这又是个标准的刻舟求剑。
一开始兴办此事的郭君冠的初衷肯定是好的。
有那么点信托基金和慈善基金会的意思了,只不过估计是听说了欧洲的一些政策,带着儒生特有的仁义情怀。但步子迈的有点大,扯着蛋了。
欧洲那边,尤其是荷兰,各种股票、炒作,只要有钱,阿姆斯特丹期货股票交易所,找几个手段高一点的风投人,或买股票、或买海外土地、或买种植园,确实能让钱生钱。
要是赶上南海泡沫早期、密西西比公司事件早期,说不定真就银币变金砖了。
问题是在巴达维亚,搞这玩意,这不就是步子迈大了扯碎了蛋吗?
连个股交所都没有的地方,敢搞信托基金和慈善基金?
钱怎么生钱?
这就属于是不讲经济基础、不考虑条件不同,一拍脑袋就上,刻舟求剑,最后好事变坏事的典型。
没有阿姆斯特丹股交所,搞什么信托基金?
到头来肯定变为借用行政力量,搞成强迫性慈善的另一种苛捐杂税。
南洋的事,既不能照抄大顺在中原的统治、也不能照搬荷兰在南洋的统治,只能另辟蹊径另起炉灶。
包税肯定是不行的,唯一听起来不错、似乎可以学一学的“武直迷”福利制度,也是个纯粹扯淡的产物。
看着还在那跪着,磕头如捣蒜的甲必丹、雷珍兰等人,刘钰心道你们算是把我最后的一点幻想都破灭了,我就不该想着你我同胞,于是对你们存有一丁点幻想。
得了,打碎一切,重来吧,南洋!
想到这,把账本往地上一扔,也不再管地上跪着的人,在护卫的簇拥下,径直出了公堂。